未见君子

切莫悲悯自己,要放眼于天下

【驷仪】暗恋

        他站起来,看见了芈原长年累月写着愤慨和不满的脸庞,终于在今日添了一点得偿所愿的高兴,逐渐蔓延,直至放声大笑。还看见了惊慌失措的子兰,他指责芈原闯下了弥天大祸,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开始在这里——环视一周,楚国牢狱,争辩了起来。不堪其扰,如蘖桑会盟一样,他走到芈原身边,拍拍他的肩,说了千万遍的外交辞令并没有制止两人的针锋相对,芈原也没有一把甩开他的手,避之不及。

        向后看了一眼,看见的,是另一个自己。发髻垂落,满身脏污,靠倚着粗糙的墙壁,右手捂着腹部,血液汩汩流出,乱了朝服,那些繁琐的花纹也不见了,留下的只有他的功勋。他睁着眼睛,看着闭着眼睛的自己。他死了啊……
       
        他开始惊讶,快步走到已死的秦相身边,蹲下身,难以置信地看着一动不动的秦相,伸手扶起秦相垂下的头颅,撩开遮住秦相双眸散落的发,用袖子擦去秦相脸上的污垢,一步一步地去完成,才发现这些都只能停留在幻想了。连他自己都不能触碰自己一下,他是死了。或许是蹲的累了,他换了个姿势,与秦相一样,靠着斑驳的墙,坐在他的身旁,紧紧挨着。仰头便能瞧见匆匆离去的芈原子兰,和前来救他脱险的楚国士卒。幽幽地叹了口气,也用不到你们,走了也算落个清静。他能感觉到秦相的温度在消逝,如同时间一样,无声无息,却真的在离去。双手一揣,面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嬉笑不羁,他开口打破无人的沉寂。

      “秦相,临行前总喜欢说些不吉利的话,什么邦交虽无矛戈相向,亦是如履薄冰,什么十数万将士,百余里疆土,张仪一人抵消。这下好了,”偏过头,秦相依然一动不动,刻在他嘴角的笑却是越来越深,“你的命真的拿去抵了,双喜临门啊,芈原与你,都算得偿所愿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 左手越过半是冰凉的身躯,附在被热血熨烫的右手之上,手指朝里弯曲想握紧些。“我记得你是最爱干净了,穷困潦倒至极,也会整束发髻,也会穿一身干净衣裳,遑论以后,身居高位,锦衣华服。与秦人不一样,你着一身白衣,是那么醒目,是那么耀眼。你喜净,确实麻烦了不少下人,你依然不改。”侧耳倾听,老鼠在草垛里穿梭,蟋蟀爬过一根根草杆划分领地,墙上的灰土掉落在地,轻轻抚摸已经冰凉的右手,安慰这个死在不洁之地的孩子。“上天不公,让你与这些污秽之物相依为伴,死后也不安宁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 光华重回的眼瞳映出的,尽是楚国的疆域,楚国的一砖一瓦,楚国的一草一木,秦相不喜欢这些,他知道。幸好秦相不会再睁开眼睛了,不然他会难受的。 “秦相,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,好好做个梦,梦里会有你誓死效忠的王,会有你以血还血的国,会有你牵挂万千的娘亲,会有你携手半生的夫人,会有你共过患难的挚友,你的美梦还没结束。你以前对我说,你喜欢做梦,指点江山之梦,没想到都是些诓我的说辞,你喜欢做梦为何永远睁着眼睛,盯着列国,盯着可能会夺走你一切的那些人。”呼吸之间,他已然立在大开的木门旁,回头望,秦相没有跟上来,终于换我了,我走的路,你跟不上脚步。眉眼皆向下微微弯着,嘴角一勾,他成了意气风发的秦国之相。

“亲人仍在,江山依旧,你挂念的所有,我替你去看。”

        他没有马上离开,而是偷偷地躲在了重重帷幔后面。盛怒的楚王,跪伏在地的子兰,视死如归的老将军,忧心忡忡的郑妃,以及楚王口中的祸国殃民的罪魁祸首,芈原。阔别已久的怒火攀上了帝王的冕毓,震颤了每一颗垂下的王珠,也化作镣铐戴在了他所有臣民的脖子上,逐渐锁紧,快要踹不过气。子兰颤颤巍巍地向帝王陈列罪臣的一条条罪状,同时不忘担心日后的荣华可能只是梦幻泡影;抗秦老将屈丐请求带兵上阵,亡羊补牢,为时已晚,只能聚兵抗敌击溃秦国;郑妃一边平复楚王的怒火一边替罪臣求情,只不过,求情一分罪臣便会用一言加上三分罪过。君臣情分在灭国之危面前,根本不值一提,楚王难得被怒火狰狞了脸庞,一声令下,昔日爱臣也成人头即将落地的阶下囚。他捡起落在罪臣脚边的帛书,战报简略,只有一句:秦国十万大军已赶赴楚国边境。守卫宫城的士卒一拥而入,将真实的镣铐钉在了罪臣的骨上,匆匆离去。离别之际,他与芈原目光交汇,在芈原的眼睛里,他看到了自己,还有对于楚王无忧的释然,当真痴儿。

        没有翻不过的高墙,哪怕是宫墙。“秦相死在了楚国,芈原下的手。”如同战报一般,一传十,十传百,当他走出宫门,秦相之死已经人尽皆知。
     “失信于天下,不可得天下。你曾说彼一时,定让我刮目相看,张仪,你做到了……”“我有识君之才,世人说你为求名利无信无义,做臣子的,为一国舍弃个人身后名,无愧于天地。多希望我也有用君之地啊……”“敬张子横强扫六合……敬这大争之世……这个对子,看来是无人能解了。”“这名利之徒也会为国舍命,真是看不懂了。”“聪明一世糊涂一时,早早离去不就好了,命丢了,啧……”“先以信义换取生前高官厚禄,后用性命换取死后忠君爱国之美名,妙哉,遗臭万年一下子变成了流芳千古,不愧是张仪,实在是高。”……他一一听了,未做停留。他并不顾及历史,只想投身于紧迫的事情。他要回家。

        跟在侍从身后,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,中间的道路过往印着他的足迹,现在旧人也要给新人让位了。可能是近乡心怯,他傻傻地站在殿门外,目送侍从捧着一封帛书送给秦国的王。将他从不安的泥潭拉出来的,是秦王的怒火,他亲眼看见火焰吞噬了秦王宫,黑红色的火舌舔舐着秦宫的每一处,一砖一瓦、一草一木都难逃厄运,火焰从紧闭的窗向外肆虐,本就畏惧虎狼之秦的楚国逃不出殃及池鱼的结局。提着步子,小心地放低声响,他代替秦相走进了秦王宫。四周,遍地狼藉,散落的数枚竹简,掀翻在地的案几,破碎的陈饰,撕成碎片的帛书,和出鞘的秦王剑。秦王下令“发兵灭其国”,嬴疾劝阻“切莫让相国的一番苦心白费啊,王上。”,还有跪倒一片的侍从宫女,噤若寒蝉。正对着案几的三尺之位,以往站着秦相,如今站着秦王。等到其他人心领神会地退下,秦王开始一枚一枚地拾起掉落在地上的竹简,他跟在秦王后面,走一步,跟一步,学着他的动作,想帮帮他。有些竹简被秦王忽略了,他弯腰去拾,留下的,仍然被留下了。秦王将怀中的竹简悉数整齐地放在架上,他瞧了一眼,裹封的白色布袋底部写有一个“仪”字。秦王跌坐在阶上,手撑着额头,指腹按揉着胀痛的穴位,神情隐没于火焰投下的阴影里。他都看到了,都听到了。

        他不知道该如何劝慰暴怒的王,眼睛能看到,耳朵能听到,就是那张让列国惧怕厌恶的海鲨之嘴,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劝劝他的王,不要再生气。一切都会过去,一切都会忘记。越过那条线,走到了秦王的身前,距离不过咫尺。没有人给他拿软垫,他还是跪坐在秦王眼前,打量着这位王。眉头像是挂了千钧锁,紧紧地皱着,他一如既往地伸出手,触及眉心,轻轻地揉着,可惜没有什么效果。“寡人失悔,不该让他去的……” “你为什么不听我的,乖乖留在相府啊……”“退汉中一半,我为什么不听你的……还让你丢了命……”“你为什么不愿意再等等……我派人去救你了啊,你为什么不愿意……”“寡人失悔…寡人失悔…寡人失悔啊……”……

         空旷的秦王宫,只剩秦王一人,只剩秦王一句又一句的自责,他跪坐在秦王眼前,无人能看见。一句话就是一千根针,一针一针地扎在他的心上,密密麻麻的针垒成了墙,墙根处血流成河,血液逆流而上,直往眼眶奔涌而去。他不敢再说什么话,一句安慰的话都不敢,怕一开口只剩下失声痛哭。头颅垂下,缩在袖袍里的手指因为紧张害怕不断地搓着衣角,看着洁净的朝服,他想起了那个孩子。他应该还靠在冰凉的墙上吧……他不该把秦相一个人留下。准备离开,“滴,答——”一滴水孤零零地浮在石砖上,等待着其他的兄弟姐妹与他团聚。眼泪的温度,灼伤了转身欲留的祝福,他只能留下来,陪着秦相的王。
      
        握住秦王空闲的那只手,细细摩挲着手上的纹路、薄茧,还有一些习武留下的伤疤。这双手,拜他为卿,封他为相,让他找到了回家的路。携手同行,简单的幸福,是他想要的全部。指点江山,名垂青史,只要能与他一起,都可以付诸水流。地上的水越聚越多,硬朗的面庞上是一滴一滴的泪。抬手去擦,只不过是苍白无力的帮助,他真的心疼秦相的王。

        绕过宽厚的肩膀,他拥住了秦相的王,编着秦人发髻的头轻轻搁在秦王的肩颈交接处,手掌不忘劝慰似的拍拍背,像安慰丢失了心爱之物的孩童。你俩真的很像,口口声声说着怕死的他会为了你舍命,国是第一位的你会为了他落泪。你永远走的那么快,走在所有人的前面,像一匹脱缰的野马,担心别人追上你杀了野马将马肉分而食之,你走一步,我跟一步,不甘落后。跑的太快会觉得疲累,追的太紧也会觉得辛苦。如果有下辈子,你慢些走,我慢些追。

        别哭了,你是秦相的王啊,是虎狼之秦的王啊,夫人说,大秦男子无故号啕者可是要送官府的,王子犯法也与庶民同罪。不要自责了,我不会怪你,这是我自己的选择,择一主尽忠职守,事一国不较得失,与你无关。死一人换一国免去刀兵之争,你该高兴的。秦相以血还血,可不想看见你哭啊。以后我不在了,秦国就靠你一个人了,答应我一件事吧,好好守着秦国,我怕我找不到怎么回家。
       
        我不是秦相,我可以在秦相怯懦犹疑的时候,主动拥住自己喜欢了一生的那个人。我不是秦相,我可以在秦王牵起他的手腕的时候,悄悄伸出手主动握住。我不是秦相,我可以在秦相退后一步的时候,悄悄向前一步,让心爱之人的画像占满了眼瞳。没有恪守君臣界限,没有管住自己的爱,是我最大的错误,能让我归家的永远都是你的一纸帛书,能让我平复谈判失利的萎靡永远都是你的一句宽慰,我越来越留恋在你身边的日子,我越来越为你的一件小事而牵肠挂肚,我越来越变得不像秦相。以后我走了,秦国会有新的相国,你也不会执迷过去,所有心疼的话,心疼的梦,只是一段记忆。别担心我,我会在地府回忆错过的幸福,有欢笑,有泪水,我不会孤独……

        他拥住秦王,他不能哭,只能红着眼眶一句一句地嘱咐着秦国的王,这次他或许不会回来了。弃子如我,埋骨他乡,弃子如何,他乡如何,秦国安康就好,秦王无忧就好,痴儿……从来不止芈原一个。将君臣连在一起的泪,还在滴着,他不是代替秦相了,他就是秦相。暗恋中的人,总是喜欢自欺欺人,到头来,被欺骗的只有自己。他要离开了,真的离开了。

“王上,别担心……张仪,张仪……挺好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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