未见君子

切莫悲悯自己,要放眼于天下

【驷仪】【戏】去楚

         

可能是习惯了。

他的目光习惯性地追随上位者的一举一动。秦王驳斥楚使无意识流露出对他的看重,于他而言,就好似心爱之人的手指在他眉间轻揉,拥住他,用体温化去眉间雪,因逆来顺受苦楚日深形成的眉间雪。他终于找到机会可以笑一下了,哪怕笑容浅浅。

“在私无妨……”

听得这句话,嘴角的笑容狠狠一滞。这几日周旋于来自秦廷、来自楚使的明枪暗箭,不得已低垂眉眼抵挡,所有的防御却在此时溃不成军,猛然掀睫,骤缩的瞳孔中全是不可置信。

“你……竟是这样想的……”

拼命克制不让这句质问从紧咬的牙关泄出,看似玩笑的一句话于他却是一记耳光,将他瞬间打醒。多日以来强撑起来的倔强不得不选择自我灭亡,他以为只要他足够委曲求全,秦王一定能够明白自己心中所想,因为他们之前是何等默契的存在啊。

竟是我自作多情了……

秦王的注意力全在大放厥词的楚使身上,他也得以喘息之机肆无忌惮地凝望着他。眼中头一次的惊诧绝望让一旁的仆从看得动容,秦王丝毫不知,秦王只需要关心秦国秦人就够了。被扼住喉咙的酸苦涌上心头,冲破堤坝,挤出一滴咸湿的泪在眼眶里流转。

“臣,明白了……”

他回答得极轻,不去惊扰秦楚两国一触即发的剑拔弩张,这句话不仅是说给秦王,也是说给他自己。其实,最难欺骗的,不是天下,而是自己。

 

秦王真诚待臣,把自己身上薄薄的一层华袍撕开,露出密密麻麻的蚤让他欣赏;臣以骗术还之,穿针引线,将残缺的袍子缝起,继续爱抚看似天衣无缝的华袍。

诚与诈,君与臣,默契非常。

 

秦王步步紧逼,半柄秦剑映着楚使的仓皇,出鞘的铿锵推着张仪去了楚秦两国的边境接壤。五国攻秦未能完成臣之上愿“惟臣一命,或可相抵。”一己之死难解秦难,今日张仪的血终于可以浇灭两国的纷飞战火,自己应该高兴才对。

“臣愿往!”

听着耳边战场上战鼓雷雷,嘶声陶陶,张仪急急喊出了这句话,一语封缄了这出闹剧,迎着秦王愠怒的目光,比生命还重的三个字,掷地有声。

双手垂下交叠在身前,停滞的笑容重新在嘴角画上,眼睛里流转的泪水回到心脏重新冲刷,我会学会眼泪在心里流淌,戴上一层面具掩盖所有的伤。这句话抽干了张仪的大部分力气,他不再像以前为表忠心,为献奇策用尽全力,他还需要留下一丝力气回家,回到没有秦王、没有秦国的家,没有非议、没有责难、没有谩骂的家。

他还要去楚国啊,把项上人头亲手捧至楚王手边的虎符旁。

 

没有理会秦王的欲语还休,你说的话,我一定会帮你做到,为数不多的感念……为数不多的感念,我不会再让它变成抱怨,我自己离开便是。心被伤了一次已是百孔千疮,奢求痴望第二次的用人不疑,谁能料到之后的下场?

但是那飞扬的衣袂戳穿了他的谎言,那象征着秦国之相的黎色衣袂,不正是如脆弱的蝶一心求死一般吗?

 

“张仪!你看!这里居然有只蝴蝶!若不是它抖动了下翅膀,还真看不见它。它怎么跟旁边的枯叶颜色无二?”

“叫师哥!苏秦你皮痒了是不是?”

“张仪,我问你呢!”

“你管他呢!这是它的伪装,保命用的,不然这么柔弱的蝴蝶能活到现在吗?它若不动,森林就是它的后盾,若是动了,整个天下都知道它的存在了,离死也不远了……”

 

若是真的无情,何必还执意用自己颈上灼热的鲜血融去横亘在君臣二人之间的心墙,这堵秦军将士皑皑头颅垒筑而成的心墙,吸干了血液也不能化去一二啊……

 

 

这时的秦王恨不得生啖了他,至于秦王晦暗不明的眼神里的其他意思,张仪没有再如以往那般贪恋、猜测了,他终于觉得累了。王台高寒,九旒加身,垂下的叮当作响的王珠是君王的半面妆,不知是无心之失还是故意使然,今日秦剑出鞘斩断了那具泛着冷光的旒帘,突然裸露的帝王心,遮住了张仪眼底最后一片光芒,君臣情越裂越伤。

残破的罪臣之躯藏住了最后一滴泪光,他坦然地回望着他的君王。

 

秦王自行离开了,不发一言,留下他和楚使面面相觑。见颈上的秦剑已经撤下,捡了一条命的楚使不愿多做停留,来不及行礼辞别就仓皇而逃,只余下愕然的目光和最后一把悬在张仪头上的利刃。目送楚使离开,他笑得苍凉,是不是你们楚人,你们秦人,整个天下都认为我张仪是绝情之人,逐利之人,只识拿一国性命赌私己之利,不知将士垒骨血换安康?我害了你们楚国,不假;我害了天下,不假;可我张仪再可恶,依然是个人,依然是个人……

也会痛,也会哭,也会心伤,也会为一知己舍命,为一国舍命。

对阵函谷,我失去了犀首;六里欺楚;我失去了陈轸;联盟与楚,我失去了秦王。

罢了罢了,就让我一个人吧,反正离死不远,就算与天下作对又有何妨?孑然一身,没什么不可舍。

 

再也不会有昨日喧嚣的方寸小室静得可怕,秦国玄鸟的黑色羽毛自苍穹落下,重压下的楚剑刺进头颅,汩汩热血涌出,顺着不复眸荡流霞的双眼,缓缓流淌。

他转过身来,看向不远处巍峨不动的秦国王座,痴痴地看着。

踱着步子,在距离王座六尺的地方停下。这是他过去为秦舍命的地方,从魏国回来时,他也是在此面见了秦王。无数过往的风沙一齐吹进了血肉模糊的眼瞳,干涩异常仍然无泪无光,合眼又是一世悲伤。

伸出手一点一点地抚平朝服上的褶皱,张开的指缝间离散的是留不住的黄沙。提起下裳,双膝跪下,垂眸颔首,行礼近地,逐渐弯下的脊梁是他能给秦王的最后抵偿。离秦去魏,他曾踌躇满志;再回首时,却是镣铐锁身;这一次离秦去楚,怕是再无回首之日了,王上,臣害秦日久,此次去楚,还望大王另寻大才辅佐秦国,助秦国一统天下,张仪请辞……

“王上,张仪请辞……”

过去来不及说出的话此刻掠过黎袍玉带,绕柱攀上高殿最高处,所过之处皆是万古功业。

 

他站起身来,止不住往后一踉跄,不及反应,久站在一旁的侍从匆忙赶至身旁,扶住将要跌倒的秦国之相,借力站稳定睛一看,发现是长期侍候秦王的那一位,张仪松了口气。

“相国,你没事吧?”

侍从的焦急神色倒让张仪摆手笑了笑,“无碍无碍,不过是骨头老了不好使了。”见张仪并无大碍,侍从收回支撑秦相的那双手,垂至身前。

侍从伫立一旁的拘谨模样给了张仪几分温暖,眼底的寒冰终于开了个口子,向外渗出些水来。自己马上就要走了,就拜托你了。

站在苍狼口中的两人,不是秦相与秦仆,只是两个皆把秦国的王放在首位的人而已,身份什么都不重要了,只要那一份爱不曾更改,就好。

寒冰化成的水盈满了眼眶,借助几缕阳光,他的眸子蓦地清亮。轻弯唇角,凉白的双唇不再阖上,开口道:

“以后我不在了……王上,就拜托你了,麻烦你替我照顾好他。”

再一次低下头颅,双手在半空中画出了一个完整的圆,完整的像他自己对那人的爱一般,交叠之时便由里向外推了出去。

礼向王座,推却的,是臣之责;礼向仆从,推却的,是臣之情。

郑重其事的一番行礼相谢,侍从震惊地呆立在原地,不知作何举动。

猜可能是被自己的贸然吓着了,他直起身子,冲着呆滞的秦仆笑得真切,目光上移,越过窗棂,眼前的仿佛不是秦国高堂,而是楚国云梦泽的冰天雪地。同样的人,同样的景,不同的心,撕破穹苍的“天下”不会再出自他口,疲倦的躯体再也无法逆天而行。知是天命降临,眼角愈发弯弯,连皱纹都出来了,连忍了许久的泪都出来了,轻柔地像初雪落下的声音,那场差点冻住一腔热血的楚国之雪,今日终于一点点堆积。

 

抽身逃离,一步一步走出苍狼的口,走出苍狼给予他最后的防御,微微垂下的头颅渐渐扬起,屋外的光渐渐接近,眼里的泪渐渐流溢,泪落无声,加深了余生的死寂。

 

踏在秦宫青石砖上的一步一步,合着泪落无声,留下了秦相最后的叮咛,他想烙下最后的足迹,脚底下剧烈翻涌的秦军士卒的血,不愿意将机会赐予,红色的巨浪使劲地推着他快些离去,快些去楚拔剑刎颈,这里不是你的墓地。

跨过隔断生死的门槛,直视天上的一轮烈阳,秦楚两地的你,是不是同样的灼人摄心?想要更加靠近,却被厚重的衣裳禁锢了行迹。

为人臣者,应宠辱不惊、举重若轻,如若压在肩上的不是一家、而是一国呢?江山的重量,是否还能举重若轻?满是老茧与伤痕的手指,摩挲着朝服上繁琐的秦国纹饰,看见的却是那身楚廷华服。芈原,这句话是楚王说与你,你孤愤,不满,恨他不愿厚遇待你,恨他宁信天下不信你,你的后背没有你的王,有的,却是整个天下。

明君不遇,天下会为你落泪,而我张仪,谁会愿意为我落泪?

不再前进,只是站在廊下望着太阳,静静地等泪淌,慢慢地听雪落下,轻轻地感觉着干涩的泪痕再润朗,我越是逃离,越是靠近你;我越是背过脸,越是看见你。

你曾打趣我是“风中羸草”,我笑着不认,风往哪边吹,草就要往哪个方向倒,那个时候,我以为自己是风,遍体鳞伤过后,我才知道我原来只是草,只知道追着风的足迹漫天跑。

过去的我宁愿在梦中耽溺,泪尽,雪停,我不再以你为中心。

闭上眼睛,由着最后的一滴滑落脸庞,归属秦地。

 

风未止,魂飘荡,在秦,在楚,在天下。

 

评论(19)

热度(68)

  1. 共5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